《长安三万里》不是上乘之作
这么讲可能会招喷,如何讲《长安三万里》确实是今年暑期档广受好评的电影之一,一贯挑剔的豆瓣也给出了8.2的高分。只是,我得忠于自己的感受:它距离我心目中的“上乘之作”依旧有距离的。
来看这片的倒是许多,且多是亲子一家,我怀疑这也是它票房成功的特不大一个缘故:片中复现的历史景象和密集的唐诗,会让许多家长觉得它对小孩是有“教育意义”的,能够沉醉式体验传统文化,至少没坏处,但它真正的内涵,欠缺人一辈子阅历的小孩事实上是看不明白的,那正好触动那些在大都市里受挫的中青年人(他们有自己的“长安”)。
从这一意义上讲,这部动画片不仅在意象上相当中国风,其隐含的内在理念也是如此:它所着眼刻画的与其讲是人物个性,不如讲是个体在时代变动中的上下浮沉的命运,世运盛衰、身世浮沉融为一体,并由此激发受众的强烈共鸣。
也确实是讲,那些被这故事感动流涕的人,与其讲是在“哭李白”,不如讲是联想到自己的人一辈子,李白不是一个距离遥远的古人,而确实是许多外省青年的化身。简言之,其艺术力量来自受众与主角的共情。
张辉诚在为李一冰著《苏东坡新传》写的序言中所讲的,确实是这种手法的典型:
一冰先生写东坡,实则在写自己,他把自己的悲辛穷厄镕铸在《苏传》之中,他借东坡的行止来浇自己的块垒。如此的写法,特不容易就让读者深受感动,因为他把自己的饱满情感灌进东坡形骸,他让东坡形象跃然纸上之外,更让读者深入东坡的内心世界,那个幽微难言的内心世界,他体会得最深刻、最具体、最实证。简单地讲,一冰先生让《苏传》里的东坡和他真实的生命处境交融在一起。
但是这一路径隐藏着一个重大的缺陷,那确实是它需要特定的受众。假如那种生命处境不具有超越时空的力量,就特不难让人产生代入感。
假如是一个不了解相关历史背景的异文化观众(事实上哪怕是现代中国人,对此也陌生了),又或是缺乏阅历的小朋友来讲,可能会对那种“情怀”感到莫名其妙。这就像当年轰动一时的“伤痕文学”,不讲是现在的年轻人,就确实是我这一代,读了都没什么感受,因为我们没有父辈那些经历。
《横道世之介》
日本电影《横道世之介》同样是从朋友视角讲述主人公:不失赤子之心,没有目的性,不世故,欢乐也是特不单纯的欢乐——单纯到有时显得特不傻。只是,他最可贵的,与其讲是不通世务的“朴实”,不如讲是本真,是一种对人没有卑视、不卑不亢,始终把人当人看的特质。
《长安三万里》中的李白乍看也有几分如此,但缺乏细节的人格刻画,就不免空洞浮泛,仿佛他是个半人半神的天才(“谪仙”),行事不按常理,也不受世俗规则的制约。实际上,剧中最大的矛盾不是他遭遇现实的挫败,而是他一方面蔑视现实的框框,另一面却又想在这框框中实现自我——因此,这也是中国人一贯以来的矛盾:没有另一条路给你走。
在那个地点,李白的形象是从高适的视角讲述的,尽管他们被刻画为一对好朋友,但给人的感受是“我只有李白一个好朋友,李白有许多个好朋友”。与其讲这份友情联结了彼此,得到了升华,不如讲是高适“惜才”——不管李白做了什么出格的事,都能在他那儿得到无条件宽容,因为天才享有豁免权。
这也是另一大咨询题所在:看得出来,创作者想要刻画一个逸兴飞扬的李白,然而,他们或许并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状态,结果,表现出来的确实是李白不时突如其来地一阵哈哈大笑。那天看完电影,我10岁的亲小孩都咨询我:“什么缘故李白看上去那么惊奇,疯疯癫癫,没心没肺?”
因此,这也是通俗文艺难免会遇到的尴尬。鲁迅《中国小讲史略》中就曾犀利地批判《三国演义》“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欲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更不必讲“桃园三结义”这种桥段原本确实是后世游民社会的价值观。本质上,这是一种想象力的匮乏:不论是因为时代的远隔依旧处境的差异,创作者差不多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了。
尴尬就尴尬在那个地点:它原本诉诸观众的代入感,然而人们代入的极有可能和历史不是一回事,只是在自我感动。与其强调那种连续感,不如坦率承认我们和传统之间差不多存在断裂。
《长安三万里》中的夜宴
这种断裂感,在剧中无处不在。尽管制作精良,画面也都特不讲究,但它讲到底是与传统脱节的当代人一次“对传统的发明”。
没错,历史中的李白有点剑侠气质,但现在的表现手法,事实上是把两位盛唐诗人的人一辈子“江湖化”了——不仅是那种动不动打斗一番的场景,甚至两人的情谊也更像是游民社会的结拜兄弟对“义气”的理解,由此倒是可见近几十年来新派武侠小讲对历史想象和叙事的深入阻碍。
细节上的瑕疵也在所难免。杜甫诗中是写过“岐王宅里平常见”,但他早年所见的岐王宅,事实上在洛阳而非长安;高适想以战阵实战的枪法武艺来寻获官场升迁的机会,这在唐代是不现实的;甚至讲“今夜必须尽欢”,在实行宵禁的唐代都市,除了特定节假日,也殆无可能。我们理解的“古代”,事实上特不多情形在宋代乃至明代之后才出现。
只是,这些倒也不是大咨询题,讲起来《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等古典名著,此类疏失乃至时代错置也比比皆是,但并不阻碍其为名著。我之因此觉得《长安三万里》不算上乘之作,要紧依旧在于它没能讲好一个故事。
这倒并不意味着非得有多创新。万籁鸣等创作的国产动画经典《大闹天宫》从故事上讲,并没有突破《西游记》的框架,更像是截取一个名著的片段,用现代手法加以表现,其成功是在美术等视觉效果上。
特不多人觉得《长安三万里》“特不美”,但我恰恰觉得这种审美本身也是有咨询题的。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作为插画师的苏打,对剧中高潮的《将进酒》那一段最为不满,因为太不加克制了,过量的符号和画面堆积。
不仅画面如此,剧中密集引用的李白诗句也是如此,真正好的再现应该是不露痕迹的“化用”,而现在的做法则像是填塞进不同的情节里,难以下咽。
凡此种种,苛刻点讲,那是以李白“浪漫”的名义,将传统文化“奇观化”了,呈现出一种没有灵魂的空洞。要讲这是“美”,那这“美”事实上是感官刺激的娱乐。
因此,作为通俗文艺的电影原本并不必要承载那么多艺术价值,如何讲它首先要确保票房的成功,在这方面它差不多是国产动画近年来现象级的成功个案。我也深知,假如观众群体的鉴赏能力就如此,那么阳春白雪可能反倒难以生存,但我想讲的是,我们至少应该明白,真正的上乘之作不仅仅是如此,否则我们就永久无法看到更好的作品涌现。